[转] 在广州火车站

作者:宋先科

广州火车站大约占地零点五平方公里。从地理上延伸,四面的流花路、站前路、省(汽车)站前、瑶台、王圣堂、三元里、矿泉街、桂花岗、电视塔、越秀公园北门、草暖公园,都被称为火车站周边地区,这一地区面积为一平方公里左右。由于环市路边正对着火车站大楼的是流花路、流花宾馆,故人们有时则把火车站广场前面一大片地区叫做流花地区——用初中数学语言来说,这一地区是以进站口为圆点、以零点五公里为半径、朝着广场方向划一百七十度弧的扇形。

人们普遍认为:广州火车站周边地区或流花地区是藏污纳垢的处所、万恶的渊薮。人们视它为健康文明社会肌体的一个毒瘤,也把它看作广州市的阴暗窗口、广州的耻辱。二千年世纪末,曾有一段时间,由《南方都市报》、《南方周末》首先发难,广州各大传媒连续追踪报道了流花地区的各种社会丑恶现象:出站口东面栅栏旁如死尸般横躺着的二三十个晚期梅毒或艾滋病患者、操纵宰客电话的幕后黑手、群集或散居的抢劫抢夺盗窃诈骗疑犯、与匪盗狼狈为奸的警察保安、瓜分地盘瓜分利益的铁路或地方官吏、大量发生的各类重大罪案,以地域或行业划分的黑帮山头、制假(票)贩假(票)及倒票的黄牛党(报说鼎盛期人数过万)、贩毒吸毒、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的小偷小摸行为、被拐骗的妇女儿童沦落江湖再去拐骗他人……人们谈虎色变、恐惧并且厌恶。

这些报道客观真实,给人们以强烈的震撼,对后来的火车站整治行动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应该指出的是,记者们忽略了另外一些方面的问题,有必要加以补充。对大众传媒而言,这也是正常的,新闻关注有自己的取舍和重点,不可能面面俱到。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要从根本上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就要求我们对问题的了解尽可能全面一点。

需要加以补充的是:正如白云国际机场是中国最繁忙的机场一样,广州火车站也是中国最繁忙的火车站,近二十年来基本如此。每天过往的人流数以十万计,他们中的大多数是普通公民即良民,仅仅是过路的人,还有一些挣扎在生存线上的边缘人(他们也应算良民)——吆喝着”住宿、住宿……”者、流动游走卖报卖广州地图册者、把自来水当矿泉水卖的人、卖口香糖专门给过路人找零钱者、卖劣质饭菜鸡腿食品的人、用小推车帮人运货以养家糊口者、暂时上不了车坐卧在广场上疲惫的人……

是的,大多数人是普通的人、是良民、是过路的人。以法律或道德为尺度,他们循规蹈距,一般不去损害他人;就意识或思想层面而言,他们也都存心仁厚、没有什么歹念。事实上,这也是人类社会历史的常态,在任何历史阶段、在任何一个国家民族社会里,从来都是如此,即使在人类最黑暗的时代、最黑暗的国度,也概莫能外。那些残忍狠毒的暴君、狐假虎威的奴才帮凶、杀人越货的盗匪、坑蒙拐骗的恶棍,单就数量而论,从来都是少数。在人类社会生活中,只是由于他们组织完备、纪律严明、行动果断、效率卓异,所以能够绝对支配那无组织、少纪律、犹疑、怯懦、没有任何行动能力的大多数。英国那个写下”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名句的雪莱曾鼓舞教导广大人民说:”他们(统治者)是孤孤单单,你们(被奴役者)是万万千千。”读这个句子时我年纪不大,虽感觉他讲得不对,可又不知到底错在哪里,后来慢慢明白了。

我之所以在这里强调应更全面地了解广州火车站,是基于这样的思想:广州火车站乃是我们国家民族的一个缩影,也是我国人民生存状况的生动写照。

一位曾遭遇过歹待抢劫的记者告诫人们:为了个人生命财产安全,除了非去不可以外,最好别去火车站及其周边地区,特别是在凌晨和晚上不要去。他说得对,江西人民出版社一位资深美编来广州还没有几天,一个傍晚时分就在桂花岗至三元里的一个拐弯处被几个歹待捅死;一个名叫黎桂城的武警战士,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被一个名叫杨志国的通缉疑犯杀死于车站广场。各类大大小小的罪案,每天不知发生多少。

自一九九七年岁末到广州以后,我就喜欢去火车站,全然不知火车站的凶险,而且基本上是晚上去。起初,去火车站完全是为了消除内心的孤寂,天长日久,就成了习惯。由于身体状况精神状况不怎么好,自己觉得不便联系早几年来穗工作的同学朋友,去逛北京路呢,身上又没有多少钱,还感觉那是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因此就只能去火车站那个地方感受人山人海的气氛、场面,在那地方有时还能听到熟悉的乡音方言。另外,当时我住在办公室,走三十分钟可到火车站,而我一直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

次年十月,单位搬迁到广州国际贸易中心十二楼,我没有去柯子岭单位宿舍住,而是租房在天河石牌。这样一来,晚上散步走去广州火车站已不可能,加上又知道了它的厉害,就改成休息日的白天去。

通常是星期天上午,我从岗顶乘二六九路或二三四路公共汽车,在电视塔站下(修内环路时,则在草暖公园电视塔站即花果山到环市路的出口处下),沿环市路走向火车站。两年时间里,除寒流侵袭气温下降的日子外,在广州电视台下面围有栅栏的草地上(紧靠京广线),总是有一群人在那里生活,且多数是年轻人。有时,我去得早一点,他们还在睡觉、尚未起床——他们真正是天当房屋地当床,旁边大概是用来浇水的龙头则给了他们洗脸漱口的方便。

在火车站我一般转悠一二个小时,主要在羊铁票务中心(现已拆除)、西售票厅、斜坡旁的出口、广场中间几个地方。那些倒卖车票的男男女女大多在票务中心、售票厅各窗口所排的长队旁,有些也在广场上游走,他们听嚷着”要票吗”、”去哪里”,他们的叫嚷的腔调机械而生硬,更多地象习惯性自言自语,他们的贪婪目光游移不定。数以千计的偷扒人员夹杂在进出站的人流、购票队伍、拥挤不堪的候车室、广场的汪洋大海中。而那大多数普通人或良民,包括坐卧停留在广场上或往候车室走去的大多数人、大多数排队购票者、走出火车站疲惫不堪的绝大多数,我看到他们的眼神里多的是背井离乡的迷惘、人生地疏的恐惧、毫无收获毫无希望的哀愁。

有时,我也得以溜进各个候车室。在这里,有一幅生动画面令人难忘,那些基本丧失人性、唯利是图、穿着制服的铁路工作人员手提高分贝嗽叭,不停地吼叫着:”有车将行李直接送上站台,提前优先上车,有需要的旅客请购票”,他们迟迟不放旅客进站,直至开车前二十分钟或一刻钟才开始放行,人为地造成旅客的拥挤、秩序的混乱。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还不是最邪恶的。

在广州的三年里,我大致平均每周去一次火车站。在我的灵魂深处,它是最重要、最神圣的地方。那万众瞩目无人不知的天安门广场、那富丽堂皇极尽奢华象征专制暴政的故宫颐和园圆明园、那虚荣和恐惧的纪念物万里长城、那众多的故居纪念碑、那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等等,等等,与广州火车站相比,它们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那里是我们人民的聚集地。没有哪一块地方象弹丸之地广州火车站一样,栖息过人数如此众多、阵容如此庞大的我们人民。各个民族、各个地域、操各种语言方言、各种年龄、各个阶层的我们人民都曾在这里经过、停留、汇集。二十年来,我们人民大略有三至五亿人曾在这一小块地方经受过特殊的洗礼。

那里是我们国家民族的一个角落、一个缩影,那里真实地反映了我国人民现存生活状况,那里如海洋潮水般的人流就构成”我们人民”——不管他(她)是什么样的人。美国宪法开宗明义劈头就说”我们人民……”这句话里,我们人民是主人,是自由幸福的,享有任何人任何力量也剥夺不了的天赋人权。而那个角落里呢?”我们人民”却生活得令人悲伤绝望。

高据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宣传机器不厌其烦地声言:我们都是一个国家民族的骨肉同胞、我们共同的母亲——祖国伟大慈爱。自然,这骨肉同胞也包括那些如狼似虎有权有势的人、那些冷酷凶狠的黑社会成员、那些不幸堕入犯罪深渊不堪自拔的人,还有更多的就是那大多数饱受苦难的我们人民。

望着广场、售票厅、候车室、出站口那黑压压的人群,注视他们丧失了梦想希望的无力眼神,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有谁把他们当做一个国家民族的骨肉同胞?又有谁给过他们兄弟般的关怀温暖?甚至又有多少境况稍好的人把他们当人来看待?他们的死活有谁关心?他们一年被冷冰冰的机器斩断多少手指手掌?他们什么时候在这个伟大慈爱的母亲怀抱里得到过公平待遇?他们为养家糊口背井离乡而被蔑称为盲流、他们在城市的公共汽车等场所屡遭屈辱。不知有多少幼小的孩子因交不起学费服毒自杀,不知有多少青春在充满毒害污染的环境中丧失活力,不知有多少人因交不出暂住费拿不出什么证而被送去服苦役、或者被小有权势的人扣为人质向其亲友索取钱财,不知有多少人加班加点当牛做马到头来却被克扣工资、诉诸法律后不知有多少人惨遭勒索……

上百次地融入劳碌奔波、疲乏不堪的人群中,感受我们人民的体温、气息,成为海洋潮水中的一分子,我的灵魂充满感激。我这一滴水终于不会干涸,个体的生命获得力量,渺小的心也日趋平静安宁。我明白:一旦赢得自由,他们将和所有自由的人民一样,焕发出无穷无尽的创造力。

在这海洋潮水中,省视国家民族,我们人民的生存境况,一切谎言欺诈不攻自破。事实摆在面前,常识简单明瞭,强权人物的遮掩、无耻文人的粉饰、宣传机器的鼓噪,连同被压榨大众无奈屈从的随声附和,又算得了什么?

我们必须正视这样的现实:人心民心已丧失殆尽、民族凝聚力几近于无、祖国观念日益淡漠、国人之间并无手足情谊、社会缺乏温柔慈爱的眼光。国家(或祖国)民族观念的认同、骨肉同胞的手足情谊,原本出自天然、从来根深蒂固,这里既有血缘、家族、地域的延续、传承,也有文化、习俗、心理的联系、依赖,一旦这种天然的感情被毁坏,将无从修补,结果是一个社会的分崩离析。

法国大革命的风云人物圣茹斯特找出了造成上述局面的原因。他在一七九一年出版的《论大革命和法国宪法的精神》中写道:”哪里没有法律哪里便没有祖国。因此,那些生活在专制制度下的人民(除非他们轻视和仇恨其他民族)没有祖国。”一七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在关于生计问题的演讲中更进一步指出:”不幸的人民是没有祖国的。”

在这海洋潮水般的人流中,我还记起历史教科书灌输给我们的一些观念:我们是炎黄的子孙,五千余年光辉灿烂的古老文明足以令我们自豪。但是,真正的历史事实在于:炎黄即便是实有其人,他们也是四处征战讨伐、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首脑头领,是统治者、压迫者的祖先,我们这些卑微者绝不会有如此高贵的血统,我们其实不过是被他们奴役、践踏的受难者的后代子孙。而所谓几千年古老传统灿烂文明不外乎我们祖祖辈辈横遭蹂躏、世世代代”人相食”这一罪恶事实的代名词,几千年来,我们的祖先动辄被饿毙、砍头、枭首、车裂、凌迟、腰斩、灭族,既无生存发展的权利,也从未争到过说话的自由(往往只能道路以目)。由此可以推知,是那些甘为奴才帮凶的无耻文人秉承主子的旨意编写了这样的教科书,目的就在于愚弄蒙蔽我们人民,以便永远奴役下去。

奴役压榨的结果便是蒙昧、贫困,普遍的贫困蒙昧则无疑成为滋生暴力犯罪的温床。掌权者肆无忌惮地奴役压榨人民,这是最严重的罪恶,也是导致其他罪恶产生的根源。广州火车站周边地区及我国领域内其他地区大量发生的各种罪恶足以威胁我们民族生存发展,而我们人民的悲惨境况无疑将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

为了改善广州火车站及周边地区日益混乱的治安状况,有关方面痛下决心,出动数千全副武装的军警,不舍昼夜地站岗巡逻,终于使这一地区的社会秩序有所好转。武装军警的威慑可以说收到了一时之效,但问题并未真正解决。推而广之,对于我们这个人口众多、地域辽阔、日趋沉沦的国家,又该如何整治呢?


据说目前作者本人正因糖尿病并发症而在医院就医。有人说此文在网络上已经难觅踪影,故而转发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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